暗记

作者:聂鑫森 来源:《意林12+》

  宽敞的画室里,初夏的阳光从窗口射进来,洒满了摆在窗前的那张宽大的画案。画案上,平展着一幅装裱好并上了轴的山水中堂。右上角上,写着五个篆字作画题:南岳风雨图。

  年届六十的知名画家石丁,手持一柄放大镜,极为细致地检查着画的每个细部。他不能不认真,这幅得意之作是要寄往北京参展的。何况装裱这幅画的胡笛,是经友人介绍,第一次和他发生业务上的联系。

  画是几天前交给胡笛的。胡笛今年四十出头,是美院毕业的,能画能写。同事们都说胡笛的装裱技艺比一些老辈强,且人品不错,何必舍近求远,送到省城的老店去装裱呢?

  画是胡笛刚才亲自送来的,石丁热情地把他让进画室,并沏上了一杯好茶。胡笛安闲地坐在画案一侧,眼睛微闭,也不喝茶,也不说话。

  石丁对于衬绫的色调、画心的托裱极为满意。更重要的是这幅画没被人仿造——有的装裱师可以对原作重新临摹一幅,然后把假的装裱出来,留下真的转手出卖。石丁的画已卖到每平方尺一万元,眼红的人多着呢。眼下,画、题款、印章,都真真切切出自他的手,他轻舒了一口气。且慢!因为他是第一次和胡笛打交道,不得不防患于未然,故在交画之前,特地在右下角一大丛杂树交错的根下做了暗记,用篆体写了“石丁”两个字,极小,不仔细是看不出来的。石丁把放大镜移到了这一块地方,“石丁”两个字不翼而飞了!

  石丁的脖子上暴起青筋,他万万没有想到这居然不是他的原作,而是胡笛的仿作。这样说来,胡笛的笔墨功夫就太好了!他从十几岁就下气力学石涛,而后参悟出自家的一番面目,自谓入乎石涛又能出乎石涛,却能轻易被人仿造,那么,真该焚笔毁砚、金盆洗手了。这时,胡笛猛地睁开了眼睛,笑着说:“石先生可在寻那暗记?”

  石丁的脸渐渐变紫说:“是!这世间小人太多,不能不防!”

  胡笛细细啜了一口茶说:“您设在杂树根部处的暗记,实为暗伤。北京城高手如林,若有细心人看出,则有污这一幅扛鼎之作。您说呢?”

  石丁惊愕地跌坐在椅子上,问:“那……那暗记呢?”

  胡笛说:“在右下部第五重石壁的皴纹里!‘石丁’两字很有骷髅皴的味道,我把它挖补在那里,居然浑然一体。树根部处空了一块,我补接了相同的宣纸,再冒昧地涂成几团苔点。宣纸的接缝应无痕迹,补上的几笔也应不会丢先生的脸。”

  石丁又一次拿起放大镜认真地审看,接缝处平整如原纸,而补画的苔点,活活有灵气,与他的笔墨如出一途。他不能不佩服胡笛的好手段!

  胡笛站起来,说:“暗记者,因对人不信任而设,我着力去之,一是为了不玷污先生的艺术,二是为了我们彼此坦诚相待。”

  胡笛说完,从容地走出了画室。

  石丁发了好一阵呆,才记起还没有付装裱费给胡笛。正要追出去,又停住了脚步,家里还有好些画需要装裱,明日一起送到胡笛的店里去吧!

  他决定不将《南岳风雨图》寄去北京参展,他要把它挂在画室的墙上,永远铭记那个让他羞愧万分的暗记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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