造梦师

作者:张懿 来源:《意林12+》

  雪下了有一会儿了,在南国,下雪并不是件常见的事。雪里掺着雨,落到哪儿就在哪儿印下一个小小的湿湿的影子。雪下着下着就成了雨,即便如此,造梦师依旧迷恋看到真正的雪花,而过分迷恋真实存在的事物对造梦师来说是个很大的障碍。

  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造梦师,她早已学会了克制自己。唯有克制,才能让她在梦和现实之间恣意穿梭,游刃有余。

  1

  有人在奋力敲门,片刻之内,造梦师很难分辨是梦境还是现实,她最怕的就是对空间的失控。

  敲门声还在继续,越来越响亮,且混合着呼喊:“造梦师!造梦师!”她凝神细听了一会儿才猛地放下杯子,拉开门。

  门外是一名中年男子,衣衫简朴,神情疲倦,双脚和裤管溅满泥水。“造梦师,快!”他急切地大喘着气,“快帮我造一个开花的梦。我需要一个春天开花的梦,蓝色的花,要很多很多花。”男人语无伦次地比画着。

  “蓝色的花有很多种,哪一种都无所谓吗?”造梦师说着拿过来一本花谱,“婆婆纳、樱草花、二月蓝、靛蓝花、仙鹤草、勿忘我……这些都是蓝色的。”

  男人的眼睛一亮,兴奋地说:“就是勿忘我!阿辛要的就是这个!”

  “一个开满勿忘我的梦,对吧?三天后取货,有什么具体要求吗?”

  “三天?可不可以马上就给我?阿辛的病已经不能再等了,她只想做一个开满蓝色花朵的梦。造梦师,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,请你无论如何都要帮我呀!”男人十指插发,怆然欲泣。

  “既然这样,”造梦师略一沉思,“你就在这里等一会儿吧。但我得事先说明,这样赶出来的梦只能持续一天,也就是说,明天的同一时间,你还要再来拿梦。”“没有关系,我明天再来就是。”

  2

  造梦师转身进了里屋,没过多久,造梦师拿着一个小纸袋走了出来。

  “跟服药一样,用温开水一次服下去。”她叮嘱男人,“没什么禁忌,只是服药时一定要把她的眼睛蒙上。”男人忙不迭地感谢,把小纸袋小心收好。“造梦费嘛,最后一起付吧。”造梦师又添了一句。男人面露感激,匆匆告别。

  造梦师的目光落在仍旧翻开的花谱上:那小小的勿忘我一簇一簇,开着淡蓝色的五瓣小花。那是四月的花,是开在春天的心脏上的花,一旦开起来就成片成片,铺天盖地,胜过天地间别的一切。造梦师熟悉它们,那是她儿时种过的花。

  今天拿给阿辛父亲的,正是用那时候攒下来的种子做的梦引。因为要得急,这些种子必须马上在梦里开花,所以没有时间生根,而无根的花是开不过一个昼夜的。平常,不等预订梦的客人上门,造梦师是不会提前动手造梦的,一来时间金贵,二来怕有悖客人的意愿。但是无论如何,现在最紧要的还是先替阿辛把梦造好。

  3

  造梦师从床底最深处的抽屉里取出一个薄荷蓝的小锦囊,小心翼翼地数出九粒花籽。

  “你要记住,造梦师不是医生,我们并不能医治别人,只是让他们的痛苦更易于承受罢了。假若曾治愈过谁,那也是因为他们自己想要治愈自己,结果的好坏全靠他们自己的力量。”师父的话回响在耳边。她是不是对自己期待过高?这一小捧花籽真的能如她所愿,让阿辛好起来吗?

  从第二天一早,造梦师就心神不宁,她毫无耐心地等着黄昏的降临。然而,一直等到深夜,那个男人也没有来取梦。“是发生什么事了吗?”她不安地想。

  第三天一整天,造梦师也没有等到阿辛的父亲。“也好,多了两天时间,这个新造的梦里的花兴许能长出根来。”

  第四天早上,造梦师很早就被急促的敲门声吵醒了。“造梦师!造梦师!快,请帮我再造一个开花的梦!”来人正是阿辛的父亲。原来,上次造的梦里的花居然开了两天三夜,直到今早才凋谢。“你简直想象不到,我以为这些花只在阿辛的梦里开,没想到从她的枕头边一直开到了被子上,整张床都开满了花。花开的这几天,阿辛的精神好了许多,昨天早上还吃了一大碗米粥呢!”男人比画给造梦师看,“只是,今早我发现那些花开始枯萎了,阿辛的精神也马上跟着差了下去,所以我赶紧跑来了。”

  造梦师递给男人一个布袋:“小心拿着,把袋口放到阿辛的左耳边,路上千万别把袋子打开。”造梦师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梦,“这里的花大概能开九天,九天以后你再来找我吧。”

  4

  一直到两个星期后,造梦师才见到憔悴的阿辛父亲。“造梦师,这次请为我单独造一个有阿辛的梦吧。本来医生说,阿辛撑不过三天,是你让她多活了两个星期。”男人缓缓地说,“你不知道她这两个星期有多开心,每天都跟我去院子里走走,有一回还出门走到了河边。她一看到这些花就有劲,你知道最后她跟我说什么吗?”造梦师凝视着他,“她说,爸爸,我要永远住在春天里!”男人低下头,沉默了一会儿又说:“我想请求你为我造一个梦,好让我到有阿辛的那个梦里永远做她的爸爸。”

  说着,他拿出一叠钱币:“这是我全部的家当。”男人终于崩溃,“阿辛在另一个世界一定很孤单,求求你让我照顾她。”屋子里静得只剩下男人的抽泣声,渐渐地连抽泣声也听不见了。

  不知过了多久,造梦师才说:“有你和阿辛的合照吗?”

  “有!”男人立刻在衣袋里翻找起来。

  “你要知道,即便我为你造一个梦,让你住进照片里,但那终究只是个梦,阿辛并不会真正复活。如果哪一天,你觉得你已不再需要这样的梦了,就大喊三声‘这只是一个梦’,然后你就会回到现实来。明白了这些的你还想继续吗?”

  男人毫不犹豫地点点头。

  5

  住进照片的阿辛和父亲开心地笑着,在这个巨大的梦里,他们住在永恒的春天里。

  不管这是梦境还是现实,她只是履行了造梦师的职责,让男子和阿辛获得幸福。至于梦境和现实哪一个更重要,这个问题本身也许并不重要。

  造梦师小心翼翼地将剩下的花籽和这张照片一起放入相框,并按阿辛父亲留下的地址,将它们寄回他乡下的老家。

  在那里,淡蓝色的勿忘我像火车一样,轰隆隆碾过春天的每一条街道、每一片野地,轻烟似的笼罩在生死之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