灯光亮着时,没有人回来过

作者:安德烈?普拉托诺夫 来源: 《意林》杂志

  省城里死了一位老妇人,她的丈夫是个靠救济金过活的七十岁工人,到电信局发了六封电报:“母逝速回父。”

  发完电报后,老人回到家中,坐在一张长桌旁的板凳上,逝去的妻子冰冷的双脚就在他身旁;他吸着烟,口中喃喃诉说着自己的哀伤,他低声地啜泣起来,然后使自己平静下来,替怀表上紧发条,老人等待儿子们归来。

  第二天,长子搭飞机回来了。其他五个孩子则在接下来的四十八小时内全部到齐。他们之中,老三带着六岁的小女儿回来了,她从未见过她祖父。

  母亲躺在桌上已经三天了,却闻不出任何死尸的味道,她的身体早已因疾病而消瘦净化;她丰富而健康的一生都给了孩子,直到去世之前仍深爱着他们。

  这些高大的男子,在二十岁到四十岁之间,静静地分立在棺木旁。站立在棺木旁的七个人里,父亲最矮小瘦弱,他抱着小孙女,小女孩睨着眼害怕地看着她不认识的祖母,祖母死寂的双眼似乎正从半合的眼睑下注视着她。

  儿子们间断地啜泣,强忍住泪水及忧伤的表情。他们的父亲已停止流泪,因为早在这之前,他就一个人号啕大哭过。此刻的他压抑着兴奋及一种不合时宜的喜悦,凝视着半打强健的儿子。六个人之中,有两个是船员,一个在莫斯科当演员,带着孙女的老三则是医生,老幺正在攻读农科,长子则是飞机制造厂里的部门主管。六个儿子伴着父亲,不发一言地围绕着逝去的母亲,为她哀悼悲伤,但是彼此心中却隐藏着一份绝望,一段儿时的记忆及过去不时由母亲心中发出的那份不要求报答的爱。他们的母亲成了一具尸体,不能再爱他们,她像个毫不在乎的陌生人般躺在那儿。

  老妇人临死前曾经嘱咐她丈夫,要在出殡前请一个教士主持告别式,儿子们回到家后,老人请了一位牧师,他将蜡烛环绕棺木一圈后点燃,香炉里烧着香,当他绕着棺木走动时,口中便喃喃地念起书本上的字句。孩子们一个挨着一个立定在棺木前,低头看着地板。

  当牧师完成这简短的仪式后,收拾他的道具。老父亲塞了些钱在他手里,牧师立即在门口消失了。

  那天晚上,父亲准备了六张床,放在一个空房间里,并且让小孙女睡在他逝去的妻子已使用了四十年的床铺上,这张床紧挨着他自己的床而且和棺木同在一个房间内。儿子们则回到另一间卧室去;父亲一直站在门口,直到他的儿子们脱下衣衫上床后,才将门带上。小孙女已经睡着了,她一个人躺在一张挂有睡帐的大床上。

  老人走向那尚未盖棺的妻子身旁,亲吻她的双手、额头及双唇,并对她说:“安息吧!”他轻轻躺回孙女身边,合上眼,希望能忘记一切。可是刚睡去,突然间又醒过来。从他六个儿子住的房间门缝里透出一道光:他们点着灯,笑闹及谈话声充满整个屋子。

  大儿子兴致勃勃地、十分狂喜地谈论着金属推进器;两个船员兄弟述说着他们在国外的各种历险。已经有好多年,他们彼此不曾碰面,而他们也不知道未来什么时候能再相聚。也许只有等到父亲的葬礼吧?兴奋一阵后,在地上滚成一堆的两兄弟突然撞倒一张椅子,突然间,大伙儿安静了下来,这时,大儿子要求演员弟弟轻轻地为大家唱支歌——他想弟弟一定知道一些美妙的莫斯科歌曲。但是,演员弟弟说,要他在这种场合歌唱,好难为情,除非脸上遮些什么。于是其他人在他脸上盖了一块布,他便在遮布后头唱将起来。

  唱着唱着,另外两个兄弟笑得好大声,因此小孙女伸出睡帐对着黑洞洞的房间喊着:“爷爷,爷爷!你睡着了吗?”“没有,我还醒着,我就躺在这儿呀!”老人边说着,边压低咳嗽声。

  小女孩收不住眼泪,开始抽噎着,老人抚着她的脸,充满了眼泪的脸。

  “为什么哭呢?”老人轻声问。

  “祖母好可怜,”小孙女说,“他们在那里笑,可是祖母一个人死了。”老人没说话,他抽动着鼻子,间或咳了咳。小女孩觉得害怕,便坐起来仔细地看着祖父,确定他没睡着,便问道:“那你为什么也哭呢?我已经不哭了。”

  祖父抚着她的头,轻轻地说:“不是,我没哭,我只是流了些汗。”

  小女孩挨着老人枕边坐着。

  “你想不想念奶奶?”她问,“不要哭嘛,你老了,不久也要死去,那时候就不会哭了。”

  “不,我不哭!”老人平静地回答着。

  隔壁喧闹的房间这时也寂静下来,因为其中一个儿子说了些话,声音十分轻柔。老人听得出是老三,也就是小女孩的父亲。从一开始,就不曾听到老三说话,总之,现在是他使其他兄弟静下来,甚至不再说话了。

  一会儿,卧室门开了,老三衣着整齐地走出来。他靠向棺木中的母亲,亲近她那张已不能感知任何事物的脸庞。

  深夜里四周一片寂静,老人和小孙女屏着气息看着他的儿子及她的父亲。老三突然挺直身躯,在黑暗中伸手想握住棺木的另一边,可是抓了个空,只是将棺木往桌角移动了一下,但整个人却跌坐在地上,他用头重重地撞击地板,仿佛是一样没有生命的物体般,嘴里不发一声——不过他的女儿却尖叫起来。

  其他五个兄弟穿着内衣跑出来,把他抬回床上以减轻痛楚。好一会儿之后,老三苏醒过来时,其他人都已穿扮整齐,纵使这时只是凌晨两点。他们一个接着一个悄悄地绕着房子、院子,走进屋外那片充满幼年时光的深夜中:他们哭泣,喃喃诉说些不连贯的话语,仿佛母亲就站在他们面前倾听,而忧伤着她的死亡使孩子们为她悲悼;如果她能,她要永远活着,这样就不会有人为她伤心,而她亲生的骨肉也不必浪费心力在她身上。但是母亲却没有气力过长长的一辈子。

  隔天清晨,六个儿子扛起棺木,老人带着小孙女走在后头,加入出殡行列。此时,他早已习惯于为这位老妇人哀悼,心里既满足又自豪,他相信,将来他那六个令人赞赏的儿子也会像这样埋葬他——而且会做得一样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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