龙应台:那年我们十一岁

作者:龙应台 来源:《意林·作文素材》

  “王爱莲,补习费呢?”

  林老师的眼光冷冷的。王爱莲坐在最后一排;她永远坐在最后一排,虽然她个子也矮。六十个学生冻冻地缩在木椅上,没有人回头,但是不回头,我也能想象王爱莲的样子:蓬乱的头发一团一团的,好像从来没洗过。穿着肮脏破烂的制服,别人都添毛衣的时候,她还是那身单衣,冬天里,她的嘴唇永远是蓝紫色的,握笔的手有一条一条筋暴出来。

  “没有补习费,还敢来上学?”

  林老师从来不发脾气,他只是冷冷地看着你。

  “上来!”王爱莲抽着鼻涕,哆哆嗦嗦走到最前排,刚好站在我前面;今天,她连袜子都没穿。光光的脚夹在硬邦邦的塑胶鞋里。我穿了两双毛袜。

  “解黑板上第三题!”林老师手里有根很长的藤条,指了指密密麻麻的黑板。

  王爱莲拿起一支粉笔,握不住,粉笔摔在地上,清脆地跌成碎块。她又拾起一支,勉强在黑板边缘画了几下。

  “过来!”老师抚弄着手里的藤条。全班都停止了呼吸,等着要发生的事。

  藤条一鞭一鞭地抽下来,打在她头上、颈上、肩上、背上,一鞭一鞭抽下来。王爱莲两手捂着脸,缩着头,不敢躲避,不敢出声;我们只听见藤条扬上空中响亮的“嗖嗖”声。

  然后鲜血顺着她虬结的发丝稠稠地爬下她的脸,染着她的手指,沾了她本来就肮脏的土黄色制服。林老师忘了,她的头,一年四季都长疮。一道一道鲜红的血交叉过她手背上紫色的筋路,缠在头发里的血却很快就凝结了,把发丝黏成团块。

  第二天是个雨天。我背了个大书包,跟母亲挥了挥手,却没有到学校。我逛到小河边去看鱼。然后到戏院去看五颜六色的海报,发觉每部电影都是由一个叫“领衔”的明星主演,却不知她是谁。然后到铁轨边去看运煤的火车,踩铁轨玩平衡的游戏。

  并不是王爱莲的血吓坏了我,而是,每天都有那么多事要“发生”:隔壁班的老师大喊一声“督学来了”,我们要眼明手快地把参考书放在腿下,用黑裙子遮起来;前头的林老师换上轻松的表情说:“我们今天讲一个音乐家的故事。”等督学走了,又把厚厚的参考书从裙下捞出来,做“鸡兔同笼”。

  要不然,就是张小云没有交作业;老师要她站到男生那排去,面对全班,把裙子高高地撩起来。要不然,就是李明华上课看窗外,老师要他在教室后罚站,两腿弯曲,两手顶着一盆水,站半个小时。要不然,就是张炳煌得了个“丙下”,老师把一个写着“我是懒惰虫”的大木牌挂在他胸前,要他在下课时间跑步绕校园一周。

  我每天背着书包,跟母亲挥手道别,在街上、在雨里游荡了整整一个月,记熟了七贤三路上每一个酒吧的名字,顶好、黑猫、风流寡妇、OK……

  被哥哥抓到、被母亲毒打一顿,再带回林老师面前时,我发觉,头上长疮的王爱莲也失踪了好几个星期。我回去了,她却没有。

  王爱莲带着三个弟妹,到了爱河边,跳了下去。大家都说爱河的水很脏。

  那一年,我们十一岁。

  【素材运用】突然想起了《狼和小羊》的故事。可怜的小羊啊,纵然有再多的理由,也逃不掉被吃的命运。在一个冷漠的社会里,对弱小生命的践踏,何须理由?就像文中的林老师一样,心里只有钱,解题只是一个由头,就算解出了第三题,还有第四题、第五题呢?穷女孩王爱莲之受辱,只是迟早而已。古有士可杀而不可辱,今有王爱莲以死控诉。11岁的肩膀,可以承受生活之重,却不能忍受生命之轻,除了死之决绝,还有什么能够捍卫生之尊严?

  【速用名言】

  1.每一个正直的人都应该维护自己的尊严。

  ——法国启蒙思想家 卢梭

  2.不知道他自己的尊严的人,便不能尊重别人的尊严。

  ——德国诗人 席勒

  【适用话题】尊严;人格;叛逆;生与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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