带上她的眼睛

作者:刘慈欣 来源:《意林少年版》

  连续工作了两个多月,我实在累了,便请求主任给我两天假,让我出去旅游一下。主任答应了,条件是我再带一双眼睛去,我也答应了。

  主任递给我一双刚毕业的小姑娘的眼睛,我带着她的眼睛出发了。

  这是人迹罕至的森林与草原的交接处,我们乘电离层飞机只用了15分钟就到了。我掏出她的眼睛戴上。所谓的“眼睛”就是一副传感眼镜,当你戴上它时,你所看到的一切图像由超高频信息波发射出去,可以被远方另一个戴同样传感眼镜的人接收到,看到你所看到的一切。每个生活在外太空的宇航员在地球上都有另一双眼睛,由这里真正能去度假的幸运儿带上,让身处外太空的那个思乡者分享他的快乐。

  我对眼前的景色大为感叹,但从她的眼睛中,我听到了一阵轻轻的抽泣声,“上次离开后,我就常梦到这里!我现在就像从很深的水底冲出来呼吸到空气,我太怕封闭了。”

  她突然惊叫起来:“呀,有花啊!能近些看看那朵花吗?”我蹲下来看。“呀,真美!能闻闻它吗?”我半趴到地上闻。“啊,真像一首隐隐传来的小夜曲呢!”她很陶醉,我笑着摇摇头,像这样见花落泪的林妹妹真是太少了。

  我带着她的眼睛在草原上转了一天,我感到,她对这个世界的情感已经丰富到病态的程度了。

  日落前,我走进一个小旅店。晚饭只吃到一半,她又提议去看日落。夜里,她把我从睡梦中叫醒,让我带她去看月亮。我十分恼火,出门后把她的眼睛摘下来,挂到旁边一棵红柳的枝丫上,“你自己看月亮吧,我真的得睡觉去了!”

  我醒来时天已大亮,草原笼罩在蒙蒙细雨中。她的眼睛仍挂在红柳枝上,镜片上蒙了一层水雾。我擦干镜片,戴上它,从眼睛中听到了她的抽泣声,“呜呜,天从三点半就阴了,五点多又下起雨。我看不到日出了……”

  “草原上总还会有日出的,以后我一定会再带你来,好吗?”

  我又回到忙碌的工作中。

  一段时间后,我从主任那儿知道,那个小姑娘是潜入地球深处探险的“落日六号”地航飞船的领航员。“落日六号”在航行到地幔探险时不幸闯入地核,被封闭在地心里,获救的希望为零。

  她当时是“落日六号”上唯一的幸存者。飞船上有一副中微子传感眼镜,使她同地面世界多少保持着一些感性的联系。但这种联系在三个月前就中断了,那时,我正在从草原返回航天中心的飞机上,已经把她的眼睛摘下来放到了旅行包中。

  那个没有日出的细雨蒙蒙的早晨的草原,竟是她最后看到的地面世界。

  云游鸟摘自《疯狂阅读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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