住在天堂里的猫

作者:黄磊 来源:《意林原创版·讲述》

  当白猫凝神注视着那缸金鱼时,男人放下手里正在阅读的杂志,歪着头看着它,目光里带着一点不信任。白猫将目光从金鱼身上移开了,与男人四目相对。

  又想做坏事了?男人问。阳光穿过落地窗,照在男人身上,浅蓝色棉质衬衫折射出柔和的光泽。男人的面部棱角分明,目光温柔。白猫觉得男人很漂亮,但此刻眉头微蹙,对它似乎不放心。白猫娇俏地叫了一声,那意思是,不,我没有那么想过。但男人理解错了,男人以为白猫是有些不好意思,被他拆穿了心思。

  白猫已不再年轻,说是白猫,其实毛发已经沾上了淡淡的灰,却又不纯粹,像很久没有洗过一样。岁月像一个并不高明的画师,在它的身上涂上了一层晦涩的灰。

  白猫打了一个哈欠。

  男人想,它是饿了。因为饿了,才对金鱼缸里的那尾鱼感兴趣。他不信任它,哪只猫儿不偷腥,他很担心他的鱼。于是,男人将鱼移了一个位置,放得高高的。

  白猫老了,它没有办法像从前那样跳得很高,去够那个金鱼缸。白猫眯着眼,看着那尾金鱼。因为刚才的移动,金鱼有些慌乱,在水中摇摆着。真漂亮,那逶迤的长裙,像一朵盛开的罂粟,迷惑而脆弱。

  白猫觉得自己是一个人。是的,一只猫在人的环境中待久了,就会忘记自己的本体。它是依附于男人的。它几乎忘记了曾经自己在巷子里,在酸臭熏天的垃圾里,寻找那些能令它果腹的食物。

  那时候,觉得真是美味啊。

  那条巷子是一家酒店的后门,运气好,它会翻到一条完整的鱼,或者其他的东西。它记得为了争夺那条巷子,和其他猫厮杀。

  为了食物,任何一只猫都分外眼红,直杀得天昏地暗。它的一只耳朵就是在那一次被咬伤的,留下了一个永恒的缺口。直到那些猫战败逃离,它再也坚持不住,趴倒在地上。

  那是傍晚,下着雨,地面潮湿寒冷。它的毛发全部粘连在了身上,几乎睁不开眼睛,它很疲倦。血顺着雨水洇开在地上。它全身如同散了架。

  就那么躺着吧,永远躺着吧,不用再起来了。

  或许明天早晨,酒店的跑堂就会看到它的尸体,扔到垃圾堆里。或许有小型的车辆经过,轧在自己的身上,骨碎肉裂,久了,便粘在地上,化成一摊肉泥。不过,那又怎样,反正自己已经不知道了。

  男人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。它似乎听到了男人皮鞋踏过路面的声音,它抬头看着男人远远走过来,好高大。它祈求地叫了一声,它以为叫的声音很大,事实上,声音很微弱,小得可怜。男人不自禁地蹲了下来。此刻,它再也叫不出声音了,只是眯着眼,看着男人温暖的目光。

  它不奢求对方能带着它走,这样的结果离它太遥远了。它只是觉得在这个时候,能看到他是自己的幸运。它觉得自己即将死了,是的,要死了,在最后一刻,还能看到一缕温暖的目光,这就是幸运了……

  它疲倦地闭上眼睛。

  就在这个时候,它的身体离地而起。它费力睁开眼,男人竟然抱起了自己。它的身体贴在他柔软的大衣上,好舒服,他真的要带自己走吗?会不会弄脏他的衣服?它这样想着,心里充满了感激……

  从那一刻起,它开始渐渐忘记自己是一只猫,它渴望自己是一个人,那样它就可以更加懂得男人的世界。

  它来到他的家里,每天干干净净地睡在温暖的小被窝里,吃着上好的猫粮。这样平静地过了十年,渐渐地老了,它通身雪白的毛色黯淡下去,渐渐变灰,如同它那双曾如琉璃一般的眼睛,如今已经蒙尘,不再明亮。它几乎不太能看清眼前的世界,唯一看清楚的是男人那双温柔的眼睛。

  但它知道男人不信任它,一直不太信任它。这个其实要怪它自己,比如它曾经刮花了客厅的沙发,比如它曾经翻过家里的垃圾桶,弄得厨房凌乱不堪。但男人似乎一直包容着它,举着扫帚好似要打它,最后却停在了空中。

  可是,这些就够了吗?当然不够,十多年的时间,它觉得自己已经是他的家人,他需要那种信任。它随着不断地老去变得乖巧。它的生命太短,需要用一生去适应。

  男人有了一个女朋友,很漂亮。

  它看得出来,他们是相爱的,他们甚至开始规划未来。比如上哪儿去摆酒席,发帖请哪些人来参加他们的婚宴。在哪儿买房,房子怎么装修。要留一个儿童房,房间的墙壁涂上天蓝色。要生一个孩子……

  对,要生一个孩子。说到这里,女人看了看它,用指甲穿透它的毛发,划过它脆弱的皮肤,像一把小刀,划得它生疼。它忍受着,因为忍受而颤抖着。它不想因为自己的痛楚而破坏眼前的平静。她问,如果有孩子,到时候这只猫送到哪儿去?他笑了,还早呢,到时候再说。怎么,你不喜欢它?他反问她。女人也笑了,怎么会?

  她随手从杂志上撕下一页来逗弄它。它实在太老了,根本不想动,附和了几下,就再也没力气了。

  看,它不理会我。女人有些不高兴。

  男人爱抚地摩挲着它的脊背,说,它只是想睡了……

  女人回来的时候,天已经黑了。男人在厨房里做饭,朝外面喊,回来啦?看会儿电视,还剩下最后一个菜,马上就开饭。男人走出厨房,手里拿着锅铲,系着围裙,要拥抱女人。鼻尖似乎碰到了女人的面颊,女人“咯咯”地笑,躲开了,瞧你,一身的油烟。男人做了一个鬼脸,回到厨房。

  女人有洁癖,拿了湿巾去擦自己的脸,又去洗了洗手,打开电视,翻了几个台。她有些不耐烦,白猫靠在茶几旁打盹,就在这个时候,女人看到了它。

  白猫没有理会,它太困了,只想睡觉。等睡醒了,男人会给它的食盆里添上香甜的猫粮。意识有点涣散,它听到耳边杂乱的声音,有电视的,有炒菜的……

  突然,“哐”一声响,白猫惊醒了。它站在那里,有片刻,头脑一片空白,随后,它发现了那只金鱼缸,摆得高高的金鱼缸,碎了,水流了一地。

  女人站在一边。

  那条鱼在地上“扑腾”着。白猫奔了过去,用爪子拨拉着鱼,该怎么办?该怎么办……这是男人最爱的一条鱼啊。它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。几乎同时,男人从厨房走了出来。

  女人一脚踢开它,将金鱼握在手里,声音尖厉,是它,是那只该死的猫。

  女人拿出了一只碗,草草装了水,将金鱼放了进去,然而鱼已经翻着肚子,嘴巴张合着,救不过来了。

  它看着男人,你信任我吗?信任我吧。十多年的时间,你应该相信这不是我干的。它缓缓走过去。然而男人竟面目狰狞,操起一边的鞋子砸向它。

  是那样疼,它几乎要晕厥,然而它没有叫,只是看着他,那样看着他,缓缓趴在了地上。它没有力气了,只能这样趴着。它像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那样看着他,昂着头,他是那样高大,高大到可以顶住一切东西……

  它看了一眼女人,女人正狡黠地看着它,她在等着它的死亡。

  它的眼神虽然迷糊,但那一刻,它其实看清了,鱼缸是她推倒的,只为将它清除出去。可是,它没法跟男人说……

  那晚,白猫死了,它的毛色是那样灰,让人分辨不出是灰猫还是白猫,不,也许它本来就是一只灰猫。

  它从来没有离开过那个巷子,是的,从来没有离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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